九面風四方歌

对寿数有限的种族而言，眼睛往往是最先老化的器官。比尔博放弃魔戒后只在幽谷呆了几年，就已经看不清弗罗多和山姆的脸了。好侄子来接他时是个雾天，他站在高处等着，颤巍巍打量了两个年轻的霍比特人至少十分钟，然后惊讶地问身边的埃尔隆德：你们瑞文戴尔还种着会走路的蘑菇呢？

而在那两位霍比特人叔侄乘着船向西离开后，至少五十年时间里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一点——他们的寿命都很长，身体也很健康。莱戈拉斯从来没觉得朋友们有过变化，直到山姆也西渡了，满头白发的梅里和皮平像两阵旋风一样冲进白城大门，高声嚷嚷着自己要在这儿养老。埃莱萨王热烈欢迎，暮星王后欲言又止，来做客的金雳大惊失色，一起来做客的莱：？

莱：你们别对着金雳的斧子说话啊！

这两个霍比特人就在王城住下，他们的眼睛不好了，看什么都不太清楚。莱戈拉斯的精灵眼睛在这时派上了用场，两位老朋友动不动就喊他：莱戈拉斯！帮我看看桌子对面那个红红的东西是什么！

是草莓果冻。

那那个白白的东西呢？

是奶油蛋糕。

那个棕色的东西又是什么？

是埃莱萨的头。

噢！梅里和皮平就兴高采烈地交头接耳一番，你好阿拉贡，你的头可真圆啊，看起来跟夏尔腌菜一样。

远处的阿贡：……

阿贡：我头在这儿呢！

阿贡：他骗你们的！那个棕色的本来就是夏尔腌菜！！

阿贡：莱戈拉斯！！！

精灵嘿嘿笑着跑掉了。

大家都喜欢莱戈拉斯，愿意听他的精灵耳朵听见的东西，愿意看他精灵眼睛见到的风景。当他们都年轻时就喜欢问：你的精灵眼睛看见了什么？而到他们老了以后，这个问题更是一天三遍回荡在王城上空。莱戈拉斯！他们喊，我老眼昏花啦，你帮我看看天上飞的那个是什么！

通常精灵认真回答，那是只燕子，或者海鸥，或者麻雀。迁徙季节刚刚开始，小鸟喙边还带着点嫩黄色。偶尔精灵信口胡诌，那是个长着大翅膀的辛达精灵，他刚从密林飞过来，有点喝多了，正在考虑飞下来抓几个霍比特人回去关进牢房里。

远方的瑟兰迪尔：阿嚏！

霍比特人们是真的老了，他们逐渐连近在咫尺的事物也分辨不出，便越来越喜欢听精灵的玩笑话。莱戈拉斯，你的精灵眼睛看见什么啦！皮平乐呵呵地问，我身边这个卷毛老头子是谁啊？

莱戈拉斯说：是个讨伐巫王的英雄，他现在睡着了，可要小心点别吵醒他。

莱戈拉斯又说：我还看见一个米那斯提力斯的骑士，我猜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图克先生吧？

皮平高兴地大笑起来，仿佛根本不怕吵醒身边的老霍比特人似的——最后他们都沉默下去，米那斯提力斯的骑士看着洛汗英雄的身体，说：莱戈拉斯，要麻烦你用精灵眼睛帮我们找找墓床啦。

然后老去的是法拉米尔。老宰相即使这个年纪也相当体面，他给自己配了一副眼镜，看书和公文时就皱着眉头戴上。偶尔他摘下眼镜时会看见门外掠过一道黑影，但他知道那也不是危险人物，只是埃尔波隆要骑着马去送信，或者伊奥温的学生要找她讨教医术。现在是第四纪元，哪有什么可疑人物到处乱晃。

莱戈拉斯倒是寂寞起来。送走两个霍比特以后没什么人听他的贫嘴话，每次他想逗法拉米尔乐一乐，那宰相就会露出一种介于慈爱和胃痛之间的表情来。他说：桌上那个是埃莱萨王的头……

法：那是你早上摘回来的大香菇。

莱大受打击地退了三步：你这人类真没意思！我要找金雳去玩了！！

法：我还没说你这精灵好奇怪呢！

法：那你说说，现在在窗外的那个黑影是什么？

莱：……

莱：是波洛米尔。

法：？

法：莱戈拉斯，不要开这种玩笑。

莱委委屈屈：但真的是波洛米尔，精灵眼睛能看见灵魂，我跟你开这个玩笑干什么。

法：……

莱继续委委屈屈：他有时会回来看看你，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，其实我们全伊希利恩的精灵都发现了……说真的，哪个灵魂会这么喜欢看别人加班啊，也就波洛米尔本人……

法猛地摘下眼镜跨出门去，那道黑影在他踏出门外的一瞬间就消失不见。但他同时嗅到海潮与绿草的味道，波洛米尔果真从曼督斯的殿堂跨海而来，死者又一次踏入生者的世界，……就为了有事没事悄咪咪地看他弟加班。

法拉米尔哭笑不得，莱戈拉斯依然很委屈：我就说嘛！

埃莱萨在法拉米尔死去的几十年后才开始视线模糊，这之前他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康。他曾经目如鹰隼，动作迅捷又矫健；而现在他也要举着放大镜才能看清楚公文，有时还不得不把鼻尖抵到书缝里去。视野里突然冒出一个滚动的毛球，他习惯性喊：金雳！你来有什么事？

打算跟精灵合伙把埃莱萨吓一跳的矮人愣了一下，气哼哼地把手脚展开：你眼神真的变差了吗，我怎么觉得你看得还是跟以前一样清楚。

埃莱萨呵呵一笑：这么多年老朋友了，你俩抬个眉毛我就知道你们有什么怪点子。

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在骂我们。

我没有，这是礼节性呵呵。

你就是在骂我们！金雳扭头大喊，莱戈拉斯，上！

于是一矮一精张牙舞爪扑在老埃莱萨身上，恶狠狠地把他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大麻花。

埃莱萨变得更老了，他也终于开始喜欢上听精灵胡扯八道，精灵也乐得给他讲。直到躺上墓床那一天他还在听，听伊希利恩，听晶辉洞，听范贡森林，听莱戈拉斯和金雳的旅行。他只问精灵最近发生的事，绝少问过去也从不打听未来。他眼神变差了，但他还是看得见未来。

莱戈拉斯就一遍又一遍地说：关于新生的孩子和离去的精灵，关于宝石和细砂，关于古老树人们有没有找到他们的恩特婆。埃莱萨忽然问：刚才从你身后过去的是什么？莱戈拉斯回答：是一摞长脚的公文，正在到处搜捕我们可怜的埃尔达瑞安。

他们又大笑起来。

莱戈拉斯，埃莱萨问，你的精灵眼睛又看到什么？

莱戈拉斯说，我看到你的命运伟业已经完成，即将离开中洲大地，踏上新的旅途。我也看到我的笔直航道，我要造一艘船，顺着呼唤往海那边去。

这样啊。埃莱萨王长出一口气，真是羡慕你们精灵，眼睛永远都那么明锐。

于是莱戈拉斯真的造了一艘船，与金雳踏上前往维林诺的航道。他们在乐土度过很长时间——对精灵而言或许也不算很长，金雳忽然在一个清晨问他：莱戈拉斯！咱们的花园里是长了个什么东西？

那是朵小花，莱戈拉斯回答，忽然警觉地竖起耳朵：你看不清那些花么？

我还以为是个蘑菇呢！金雳乐呵呵地晃晃脑袋，坐到桌前继续吃他的早餐。我也开始看不清啦，莱戈拉斯，看来你的精灵眼睛又要派上用场了。

精灵哼了一声，没有说话。

金雳越来越频繁地问莱戈拉斯问题，这是什么，那是什么，有时是真的看不清，有时只是为了逗精灵玩。他见到莱戈拉斯随着离别之日将近而越来越伤心，甚至极有牺牲精神地把自己的胡子梳成了一个五角星形状：莱戈拉斯！看看这是什么！

莱：……

莱：五角星胡子。

金雳：错。

莱：？

金雳：是矮人版的埃雅仁迪尔。

精灵笑着去捶矮人脑袋，矮人又问：那现在树上蹲着的是什么？

精灵说：是一颗长翅膀的宝钻，等着在矮人仁迪尔胡子里做窝呢！

直到金雳终于离去那天，精灵在榻边握着他的手。老矮人哼哼唧唧的，已经有些不太清醒。他连眼睛都不睁开，却还是要问好朋友：莱戈拉斯，你的精灵眼睛看见了什么？

莱戈拉斯说：我看见我的好朋友，他有一把白胡子，还有个很固执的脑袋。

金雳说，不是，不是，我眼前的东西可不是这个，那么大的东西你怎么能看不见呢？

我没有看见什么很大的东西呀。精灵小声回答。

你没有看见殿堂么？又大又漂亮，金石的大门和秘银的墙壁，还有卡扎督姆人才建得出的地基……哎呀，跟你说了你也不懂，这词儿只有矮人的词汇才描述得出来……金雳眯着眼睛喃喃，还有大鹰飞过去，这可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见大鹰呢……

我有精灵眼睛，但这些我都看不见。莱戈拉斯说，现在我也有看不见的东西啦，和我说说，好朋友，你的眼睛都看见了些什么？

我看见阿拉贡和波洛米尔，还有四个小家伙。法拉米尔在他们身后看书，他看起来胃挺疼的。金雳的声音越来越低，尖耳朵，你的精灵眼睛能看那么远，以后想看见我们应该也不难。

莱戈拉斯愣愣看着合上眼睛的矮人，忽然站起身来往窗外看。他的精灵眼睛第一次看得这样远、这样清楚，他看见双圣树的残骸，看见圣山的尖顶，看见猎场和森林，看见纳牟与奥力的殿堂。一只大鹰在他的视线里盘旋，殿堂里的灵魂忽然仿佛感觉到精灵的视线似的，他们不约而同抬起眼来，远远望向莱戈拉斯所在的方向。